庆祝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 | “粤北红色三部曲”之《锋面雨》第三章:突围

信息来源:广东省残疾人联合会 时间:2021-04-19 字体: [大] [中] [小]

  《锋面雨》由作家王心钢、廖春艳共同创作,讲的是长征后南方的革命故事。有关红军长征的书很多,但多是记录二万五千里长征过程的,对于长征中留下的人却关注较少。在强大的“清剿”力量面前,这些“留下的人”是不容易的,他们不仅要艰难地活下去,还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评论家温阜敏表示,当他看到这部历史与艺术交融而成的作品后,感触颇多。作者善于把握天时地利人和条件,乘时代呼唤红色文学的东风,选择以本土为主的红色题材填补空白,让读者了解革命的初心与践行。同时,作品还整合了一系列的历史文献、回忆录、传记等,梳理了三年南方游击战争的历史脉络,描绘出了一幅完整的南方革命的基因图。

  今天,让我们来品读《锋面雨》第三章:突围。

  1

  转眼到了1934年11月初,在蒋介石的军队向中央苏区最后一个县城——会昌进攻时,为了“兴奋中央革命根据地群众,提高他们的信心”,项英将红二十四师以及瑞金、会昌县的两个独立营,集结在会昌谢坊左侧的弯塘岗,打了一场伏击战。这一仗歼灭了敌人半个旅,击溃另半个旅。

  捷报传来,项英非常高兴,说这是红军主力长征后中央苏区打的一场大胜仗,连称:“好,好,有机会再打那么一仗,让苏区群众受到鼓舞,让敌人不能长驱直入。”

  可陈毅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大胜仗,因为红军伤亡也不小,并且暴露了主力红二十四师的目标,蒋介石的大军随时可能杀过来。为此,他感到忧心忡忡。

  果然不出陈毅所料,敌人集中四个师的兵力,跟踪围击红二十四师,并于11月23日占领会昌。

  本来中央红军向南方突破时,余汉谋把粤军全部撤到广东境内,赣南大部分地区空出来,非常有利于留守红军的发展。项英也注意到这点,曾动员了一部分武装力量和工作人员到信丰、安远一带做工作,争取这一地区。可是此刻在他心里头,保卫苏区还是第一位的,因此他把红军主力和基干队伍仍然集结在“三角地区”作消极的防御,而没有转向赣南一带作积极的进攻、开辟新的游击根据地,从而错失良机。等项英明白过来,想往南方发展时,碰到了精锐的粤军,一场恶战势必难以避免。

  赣县小坪牛岭是于都通向赣粤边游击区的一道重要关口,距苏区杜溪只有三十多公里。余汉谋回防后,即令第二师派部队扼守此地。可第二师师长叶肇并不以为然,认为红军主力已离开赣南,留下的“土共”兴不起什么大浪,只安排教导团驻防牛岭一带,其中教导团第一营驻牛岭(赣州西北约四十公里),第三营驻畲岭,一、三营驻地大约相隔十五公里,而他和教导团长邓琦昌则早早跑回广州准备过年了。

  倒是留值的副师长黄植楠为人小心翼翼,1935年1月27日晚给第一营营长沈干雄打来电话:“你营地处最前缘,接近老苏区,要加强构筑工事,预防赤匪利用春节期间,我军戒备疏忽,向我军突然袭击。”

  沈干雄不敢怠慢,即部署各连在村的边缘挖散兵壕,以防万一。

  获悉敌人守卫不严,项英即集中红二十四师和独立三团、独立十一团共计五个团的兵力进攻牛岭,以图占领这一战略要地。

  红二十四师师长周建屏大意轻敌,令部队呈纵队排开,吹着军号向牛岭大踏步前进,一路浩浩荡荡,这无形中给敌人报了信。

  1月28日下午3时,沈干雄接到驻马岭“铲共团”队长的报告,说红军主力要来打牛岭,吓得倒吸一口气,立即布置所属三个连应对,赶紧抢占牛岭村最高点牛岭坳,并向三营求援。战斗就此打响。

  本来红军方面已走了一天的路,士兵十分疲劳,应稍休息一下,弄清敌情后再投入战斗。但打前锋的独立三团团长徐鸿是个冒失鬼,见到敌人便令部队往前冲,开打起来。负总责的二十四师师长周建屏既不制止,且指挥失当,除以一团埋伏于唐村至牛岭大道旁打击增援之敌外,仍以行军纵队向牛岭圩场冲去,造成兵力分散。

  结果,粤军在遏制红独三团的进攻后,再以反冲锋将独三团冲垮。溃散的独三团又将后续部队冲乱。粤军一个连像只饿狼般猛打猛冲,竟然冲到师部指挥阵地,周建屏撤退不及被打伤。所幸,政委杨英率直属部队顽强抵抗,才把粤军击退。第二天,溃散的部队陆续集中,但已元气太伤,只好撤离。

  这一仗打得“乌龙”,虽然红军先头部队先占领制高点,但由于部署失当,红军五个团竟然打不过粤军一个营,伤亡五六百人,损失枪支五六百支。这场战斗却是余汉谋入赣“剿共”四年来,给红军造成伤亡较大的一次。当前方战报报到广州,叶肇喜出望外,率教导团长邓琦昌去见陈济棠报功。陈济棠鼓励道:“我们的军队,就是要训练成这样精良的军队,要以一当十,以少胜多。”

  而红军这边,项英把周建屏狠狠训了一顿,称牛岭战斗是“不应有的惨败,而且是不应有的战斗”。

  牛岭之战是中央红军战略转移后在中央苏区采取大兵团作战的“最后一仗”。随后,坏消息不断传来。中共江西省委、省苏、省军区机关部队2000余人在宁都小布地区被敌4个师围困,省苏主席刘启照、省军区司令员李赐凡等牺牲,仅省委代理书记曾山率两个团先行突围。

  项英清醒了,开始认识到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与蒋军刀对刀、枪对枪地硬拼,必须迅速改变斗争方式学会打真正的游击战,否则留下来的老本将全部赔光。他终于采纳陈毅提出的要迅速地全面转入游击战争的意见,部署各地转入游击战争,“独立自主”地开展工作。

  然而如何开展“独立自主”的游击战,谁也没有底。

  项英要陈毅写一个全面转入游击战争的指示,以中央分局的名义发到各省委和特委。可是晚了,中央革命根据地已被敌人分割包围,交通断绝;和湘赣、湘鄂赣、赣东北、闽北等苏区的电台也叫不通了,“指示”无法下达。

  时近年关,北方寒潮来袭,整个江西气温急剧下降,天气特别地寒冷。早上起来,屋顶上铺着一层白霜。山顶上结下厚厚冰雪,冰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一丛灌木上,一只麻雀冻死在那里,外表被冰裹着,形态栩栩如生,成了“冰雕”。

  比冰雪更寒冷的整个战争形势。从南北对进的国民党军沿贡水的于都、会昌段两头挺进,把“三角地区”分割成数块,中央军区机关及所辖部队近万人被压迫在于都南部的狭小地区内,有被歼灭的危险。

  项英召集中央分局、中央军区的成员经过多次讨论,—致认为必须突围,但向哪里突围,意见分歧却很大。

  项英坚持认为,变动中央给予我们的任务.只有得到中央的批准,才能执行。

  作为分局领导人,项英不敢擅自作主,多次致电请示中央下一步的做法,却一直没有回音。在1月30日给中央的电报中,项英焦急而迫切地写道:“屡电谅达,无一回复,令人不解,中区环境口益紧急,迟延不决是最有害的。”

  项英没想到中央红军处境也十分艰难,湘江一战让红军损失惨重,与湘西贺龙部会合的意图也被打断,已无暇顾及他们。

  2月4日,大年初一,中央分局机关退守到“三角地区”的中心地带——于都县禾丰地区的黄龙井塘村,度过了他们在苏区的最后一个春节。

  井塘村是个典型的客家大屋场,有九厅十八井之称。虽然偏僻点,生活也艰难,但村民们仍然杀猪宰鸡做糍粑放鞭炮贴春联,把年过得热热闹闹的。房东李大嫂给项英和妻子张亮送来了新打的糍粑。项英夫妇则送给她一件张亮从上海带来的短袄。李大嫂抱着这身洋衣服,笑得半天合不拢嘴巴。

  2月5日正好是立春,雨霁初晴。项英在焦急中终于盼到了中共中央书记处发来的“十万火急”的回电。

  电文中明确指示:“分局应在中央苏区及其邻近苏区坚持游击战争。”“要立即改变组织方式与斗争方式,使与游击战争的环境相适合”;同时决定“成立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中区分会,以项英、陈毅、贺昌及其他二人组织之,项为主席。”明确了陈毅在军队中的领导地位。

  陈毅反复揣摸着电文一句一字,其中有毛泽东的影子,说不定毛泽东又重回到军事指挥位置上来。后来才知道,陈毅猜得没错,中央正在开遵义会议,博古、李德的错误路线遭到批判。不过,中央的答复有些姗姗来迟,这使项英他们错过最好的突围疏散的机会。

  手持中央的电示,项英心里有了底,他先向全体机关人员传达了中央的指示,说:“我们要分散突围,以后各自要独立作战,不能靠上面指挥,因为条件困难了。要保存有生力量,不能硬打硬拼。我看指挥机关精干些更好,这中区分会负责人就由我与陈毅同志、贺昌同志三人担任,其他领导人和机关人员随部队疏散,年老有病的到白区就医。突围部队的作战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中央的电文,成了最好的新年礼物。浪漫而乐观的瞿秋白提议,在突围前夕组织最后一次文艺演出。“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热闹一回,总不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苏区吧?”

  项英想想有理,便答应了。

  2月7日晚上,随队的火星、红旗、战号三个剧团举行了文艺汇演,村民们送来了门板、桌椅,搭起了一个有顶棚的舞台。

  夜幕降临,山风习习,细雨蒙蒙,松明子点了起来,明亮的煤汽灯悬挂在舞台两旁。四面八方的群众冒雨赶来看戏。三个剧团在热烈悲壮的气氛中表演了一个个拿手的节目,有话剧、舞剧、大鼓词,还有小提琴独奏、口琴独奏和乐器合奏等。形势逼人,谁都清楚,演的看的都很投入很珍惜。

  夜色渐深,雨也越下越大,但谁都舍不得离开,演出持续了整整三个多小时,演到高潮时,台上台下一片欢呼。演出结束后很多人抱头痛哭。明天,各路突围部队将陆续出发,从此天各一方,生死难卜。

  那晚,项英和妻子张亮也是依依不舍。张亮是个二十多岁的川妹子,长得清纯漂亮而泼辣。她是项英在上海当全国总工会主席时认识的。1931年底,项英从上海来苏区的,她正怀着孕,只好留在上海待产。一年后,她抱着半岁不到的女儿来瑞金找项英,两人在苏区度过美好的时光。不巧的是,就在主力红军战略转移之际,她又有了身孕。她反应很大,不停呕吐酸水,行动十分不便。

  项英说:“我已和陈毅同志商量,派一个便衣排护送瞿秋白、何叔衡和邓子恢三位年老有病的领导同志离开苏区,转到上海白区去隐蔽。你也随同前往。梁柏台妻子周月林是个护士,随队照顾你们,”

  张亮在项英怀里闹着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项英心中不舍,嘴里坚持说:“我是负责人,没有中央的命令不能离开苏区一步。而你很快就要分娩,很难适应山区游击生活。再说领导的家属都要带头疏散,陈毅的妻子赖月明早就疏散了,你更不能留下来。”

  张亮知道项英向来说一不二的,只能含着泪答应了。

  2月13日,中央再次来电,催促他们分散突围。由此,2月17日,中央分局召开紧急会议(禾丰会议),传达讨论中央指示,决定分九路突围。具体布置是:

  由少共中央分局书记李才莲率独立第七团,由会昌穿过封锁线,经(长)汀瑞(金)边转至闽赣军区进行游击战争;

  由中央分局委员陈潭秋及谭震林率红二十四师4个连,到闽西与张鼎丞部会合,坚持闽西游击战争;

  由中央分局保卫局长汪金祥率红二十四师4个连,至寻邬以南及蕉岭、安远、武平一带开展游击战争;

  由原湘赣红八军军长李天柱等率红二十四师4个连,进至寻(邬)南游击区,并向广东东江地区发展;

  以红二十四师的两个连,挺进三南(龙南、定南、虔南),建立三南游击区;

  由中央军区参谋长龚楚等率红二十四师第七十一团(约9个连)越过南安江,经赣粤边之油山转至湘南,收容红三十四师在西征中失败的队伍,并在该地区开辟游击区;

  由独立第三团团长徐洪、政治委员张凯率该团越过信丰河,到湘赣边开展游击战争;

  由中共赣南省委书记兼赣南军区政治委员阮啸仙、赣南军区司令员蔡会文、政治部主任刘伯坚等率赣南军区机关及独立第六团,留赣南坚持游击战争;

  由中央分局书记、中央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项英,中央分局委员、中央政府办事处主任陈毅,中央分局委员、中央军区政治部主任贺昌率红二十四师第七十团(团长由红二十四师师长周建屏兼、政治委员杨英)在赣南、闽西穿插游击,并指导各地斗争。

  2

  2月19日,项英正式下达突围命令后,各路人马开始分头突围。可大家行动并不积极,总是拖泥带水的,有些人突围不出去,又倒了回来。项英又急又恼:“怎么能这样呢?眼看包围圈已经越缩越小,再不突出去都会死到一块,一定要给革命留下火种。”

  经左劝右说,各突围队伍又陆续上路。

  项英、陈毅所率领的中央分局这一路是最后突围的,它由中央军区直属队和红二十四师第七十团组成,共编为四个大队,原计划穿过会昌封锁线,向福建长汀方向突围。

  突围前,还有200多名重伤员留在禾丰、上坪山区。这些重伤员头上扎着药布,手上或腿上吊着绷带,一个个围在一起,手里高举着一张足有三米多长的大标语,上写着“死也不离开部队,立即上前线与敌人拼到底!”伤员们用手指拈上自己伤口中溢出来的血,或写下自己的名字,或按上自己的手印,“死也要跟部队死在一起”。

  这让项英有点措手不及。

  项英找到陈毅:“陈毅同志,伤员的工作由你亲自去做吧,这方面你是行家。给他们一些钱、粮食和常备的药品,再给五斤盐,各自疏散吧,能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动员到老表家去。”

  陈毅自己也是伤员,更理解伤员的心情。他拄着拐杖一拐一拐来到安置伤员的大祠堂,看着一个个头上手上脚上绑着绷带缠着纱布却仍然斗志昂扬,誓死不肯离开的战士,陈毅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愿意说太多大道理,只是作了恳切坦诚的动员:“苏区这回真的要垮了,部队也要分散成一支一支小队伍突围。敌人很快就要攻占这里。但是江西根据地的失败,不等于中国革命的失败,中国革命是一定会成功的。我们的主力红军并没有被消灭。三五年后,只要红军还在,革命的火种不灭,革命的高潮一定还会到来。那时候,我们就会大大发展。现在是严重关头,是最险恶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人烧。同志们千万珍重,千万珍重,珍重自己,珍重革命的事业。做胜利时英雄容易,做失败时英雄不易,革命的路靠自己走,同志们要有做失败英雄的勇气。你们分散到老表家躲藏起来,先把伤养好,以后可以来找我们。即使万一牺牲了,只能牺牲一个。只要有的同志还活着,同志们将来一定会替我们报仇的。”说着说着,他的泪哗哗地流出来。

  陈毅的话像是拔火棍,伤员们听着听着,心里的炭盆又被重新点燃。

  有伤员喊:“只要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就行。”

  有人喊:“中国革命有希望,我们自己就有办法。”

  有人讲了一句怪话:“我们都是些伤兵残将,成了队伍的负担,当然是想把我们一脚踢开啦!”

  他的话立即遭到斥责,几个人同时喊:“不要讲了,大敌当前怎么讲这个有鸟用?”

  陈毅抹干眼泪,回头对当地干部和群众动员说:“老表啊,你们就把这些伤员带回家去吧。他们一个个都是好小伙子,做儿子也好,做女婿也好,伤好了,多一个劳动力,也多一个报仇人。”

  “那行。”“放心吧,错不了。”苏区的老乡都很朴实都是好样的,扶的扶,背的背,抬的抬,把一个个伤员接回了家……

  安置好伤员后,项英和陈毅率部向福建长汀方向突围,但此时离他们决定分散突围又过了大半个月,想走也不是这么容易了。

  正是雨水连绵的春季,天气反复无常。他们到达安远县天心圩时,遭粤军阻击,加之安远河水猛涨,突围受阻,只好于3月9日改道来到于都县上坪村。

  下午1时,项英有些伤感地说:“这是中央苏区的最后一个乡村了,无论如何也要向中央发个电报,得到批准后再走。毕竟这一走,就要离开中央原来划定的‘三角地区’,彻底离开苏区了。”

  陈毅点头同意了。

  可是两名报务员轮流呼叫了足足两个小时,直到下午3时,还是联系不上中央的电台。天正下着瓢泼大雨,四面枪声不断,情况万分危急。贺昌几次来催,说再不走就走不脱了。可是项英还是无动于衷。

  贺昌是山东人,脾气急,请求说:“项英同志,就让我带两个大队作为第一梯队先走吧,抢在天黑前渡过梅村江,冲出包围圈,给分局机关开路。”

  项英还是默然。

  陈毅见状,开口道:“我看这主意行。队伍不要挤在一起,免得给敌人包了饺子。”

  项英看了贺昌一眼,冷淡地表态道:“你们要走就都走吧,我项英在没得到中央同意前,是决不离开苏区的!”

  见他如此执着,陈毅表态说:“行,项英同志,我和你一起等。让他们先撤退吧!”说罢向贺昌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贺昌无语地向他们敬了最后一个礼,和红二十四师师长兼七十团团长周建屏、政委杨英带着两个大队先上路了。

  贺昌走后,报务员仍然“嘀嗒嘀嗒”地不断地呼唤着党中央。陈毅和项英守在电台边,任远处枪声此起彼伏。

  下午4时多,报务员激动地喊道:“联系上了,和党中央联系上了!”

  项英猛地站起,大声下令:“马上把我们拟好的突围部署向中央报告,告诉他们,敌人正向我们围攻,请中央立刻回复。”

  随着报务员有节奏的击健声,电波迅速飞向远方。项英来回踱着步子,计算着对方从电文接收到翻译、向上报告,再到中央领导作出决定等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这时间就是生命啊。

  陈毅为缓解内心的焦急,在棋盘上打着棋谱。

  下午5时,中央终于回电,报务员接到电文后却傻眼了,中央改用了一套新密码,他们因没有新密码本根本无法译出回电内容。

  项英再也忍不住了,气得大骂,那骂声比天上雷声还响。让人真正领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厉害。让他发泄完后,陈毅指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说:“还是趁天黑准备突围吧,设法赶上贺昌他们。”

  项英这才冷静下来,马上组织余下的两个大队突围。

  通讯班长指着笨重的电台请示:“电台怎么办?”

  项英没好气地说:“没有新密码,电台就是累赘,不能留给敌人。立刻埋掉电台,烧毁密码。通讯班解散,人员分散到各个战斗班去!”

  陈毅一直记得1935年3月9日这一天,由于失去电台,他们不仅和中央失去最后的联系,而且和周边的游击队失去了联络,再也无法通过电台直接指挥队伍。一个个各自为战,像是陷于孤岛中。

  接下来的突围,心情更是糟透了,且不说整整等了一个白天等中央的答复到头来得到一个“打不开”的答案,从此和中央天各一方,一切得靠自己。就说那晚突围,他们刚起步就遇上倾盆大雨,所带的雨具根本挡不住那风雨,一个个成了落汤鸡。

  由于天黑雨大,四周环境模糊,平日清晰可见的道路和稻田已成一片汪洋,这给行军带来极大困难,一路跌跌撞撞,走了两个钟头才走了五里路。陈毅因身上伤口末全愈,拄个拐杖跟着队伍赶,更是一步一滑一步一摔,倒是爬的时候多,走的时候少。

  队伍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下了山,刚走到一个庄子前面,庄子里手电筒一闪,接着便打来一阵枪。队伍立刻散开,连项英也不知所踪。

  不用说,这个庄子里的是敌人,要是自己突围的队伍,决不会在这样的黑夜里打手电筒的。但等了一会,并没动静,怎么回事呢?陈毅命令营长派人去侦察。

  营长沮丧地说:“报告首长,队伍散了,我现在抓不住队伍。”

  陈毅心急,一把抓住身边一个人,问他是什么职务?他说是排长。

  陈毅命令道:“排长同志,你立即带一个班进庄搜索,把情况弄清后回来报告。”并鼓励说:“革命的同志就在这种当口看。”

  “是,首长。”那个排长十分干脆,立即出发了。他带一个班摸进庄去后,才知道是一群家丁。他们以为国军来了,打着白旗,准备欢迎,后来看清是红军排长后,便白着脸解释说:“别误会,我们也是设法子。你们来了,我们一样欢迎。”

  天上像漏要底似的,雨下个不停,时间已是午夜12点。陈毅遇到一些从前面撤回的战士,一问原来是贺昌先带走的两个大队的战士,他们被打散了,陆陆续续往回撤。从这些人口里,知道贺昌所部已过了河,但过河后打得很激烈,队伍冲散了。有些掉队的战士,不知道队伍哪里去了,只好退了回来。

  估计追赶贺昌是追不到了,再过河时间也不够。清点所剩下的队伍,只剩二百多人。由于情况不明,陈毅和营长商量了,决定退回原出发地上坪再作打算,免得误入敌人的突击圈。好在半路上遇到项英所带的一部,两部重新会合,陈毅心里才有些踏实。

  事后打听,贺昌率两个大队刚过江不久就遭敌伏击,部队被打散。贺昌收拢部队行至会昌归庄,误入敌军预伏的包围圈,又一次被打散。身负重伤的贺昌,不愿束手就擒,便拼尽全力高呼“红军万岁”,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九岁的生命。

  贺昌是中央分局“三人领导”之一,他参加过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能文能武,是一位年轻有为的高级将领,如今出师未捷身先死,连遗体也无法帮他掩埋,项英、陈毅皆感到深深的遗憾,只能对着他牺牲的方向,默默致哀。

  后来,陈毅在一张旧的国民党《中央日报》(1935年3月14日)见到这样的记载:“会昌十一电,巨匪贺昌已于十日晨在会昌归庄经第八师击毙,尸首当晚畀至会昌城。”这才最终证实贺昌的牺牲。

  3

  第二天早晨,项英、陈毅一合计,发现情况更严重。敌人主力已到仁风山区中心地区牛岭、马岭一带,四处搜山抓人。

  羊肠小道上,尽是些惊惶奔逃的难民。从这一个庄子逃到那一个庄子,从大庄子逃到小庄子,越逃越恐慌。老人、小孩、失掉联络的战士、伤员,再加上牛马牲畜,挤成一团。东边响枪往西跑,西边响枪又往东逃,山径路陡,平常就不好走,现在人牲混合,不是人踩了人就是马踩了马,乱成一锅粥。有个“工农剧社”女演员,拿个梭镖,想维持秩序,才一开口,就被人马卷走了。

  鉴于这一严重情况,陈毅对项英说:“我们不能盲目突围了,必须找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才行。”

  项英有些恼火说:“事先没准备,现在到哪里去找?”

  陈毅建议:“敌人已设置了重重包围圈,二百多人一起走,目标大,容易暴露,必须分成几个小组,现在我们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冲出去一个是一个,总比抱在一起被敌人当活靶子强,项英同志,你说呢?”

  项英冷静下来:“我也是这么想的,长汀方向不能走了,只能朝赣粤边突围。”

  陈毅说:“那就到油山去吧,那一带我较为熟悉。”

  白天不能行动,他们便在村里等待天黑。快点灯时,哨兵押进来一个人,说像是白狗子的探子,可他口口声声嚷着要见“陈毅同志”。

  陈毅用油灯一照,见那人头带破钢盔、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赤着双脚,活脱脱一个“叫花子”,便问:“喂,你是哪个?”

  那人一下听出了我的口音,大声喊道:“陈军长,我是曾纪财啊,你不认得我了?”

  陈毅凑前一看,真是曾纪财啊,高兴地说:“好小子,你怎么是这付模样?”

  曾纪财取下破钢盔,抹着泪说:“首长啊,首长。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说着,失声大哭起来。

  陈毅想起来了,1930年7月,他在赣粤边组建红二十二军时,这个曾纪财在牛颈区任中共区委书记。许多青壮年在他带领下参加了红二十二军,受到上级赞扬。后来他被调回地方,担任新设的代英县县委书记。陈毅叫他坐下:“同志哥,先不忙着哭嘛。你一个县委书记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曾纪财抹了一把涕泪。说:“一言难尽。能否给我点水喝?渴死了。”

  陈毅亲自给他倒了一缸热开水:“有话慢慢说。”

  曾纪财一口把水喝光,定了定神,说:“我原本在代英县做县委书记做得好好的,上头突然来人来检查工作,说我是严重机会主义。斗了很久,这也错,那也错,县委书记撤职了,要我去劳动改造,罚我到红军去抢担架。抬了两三个月担架,说我工作还不错,升了担架队长。中央红军撤退时,叫我押一批土豪劣绅往地方上送,走到半路,敌机来炸,土豪劣绅跑了一半。我想,这下子完啦,更证明我是机会主义了。红军走了,地方上不要我。拿着写着是个严重机会主义者的介绍信,谁都不肯收留。这里推,那里推,眼看着就要把我推出革命队伍了。”

  陈毅问:“你为啥子不回家乡?”

  “回得去吗?拿着这种介绍信回到家乡又能怎么办?当地的土豪劣绅跟我血海仇深,我跟土豪劣绅势不两立。我全家都被反动派杀了,房子也叫反动派烧了,老婆本来也当了红军,但在撤退的时候牺牲了。再说,离开党,离开革命队伍,我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中央红军走了后,白狗子到处抓红军,还把一个叛徒的口供印成传单用飞机满山遍地散发,我捡了一张,上面写着,活捉项英、陈毅悬赏五万银元。我推断老首长留下没有走。心想,找到老首长,也许能收留我。我一路找到瑞金,瑞金已经被敌人占了。又打听到老首长到仁风山来了,便捡了破钢盔一路讨饭,讨到饭,就用钢盔热一热吃,讨不到,就把钢盔戴在头上遮风雨,好容易到了这里,总算找到老首长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敌人的传单。

  陈毅接过一看,上面果真印着他和项英的黑白照片:“呵,我们俩真的值五万大洋啊。”

  一句话逗得大家笑起来,气氛也轻松了些。

  “现在白狗子为了抓到二位首长,真是绞尽脑汁啊!他们不仅四处散发悬赏传单,还挨家挨户搜索,盘查,恐吓老百姓。”曾纪财又详细地说了一些外面的情况。正说着,肚子咕咕作响,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陈毅让警卫给曾纪财弄点吃的,又安慰说:“老曾啊。斗你右倾机会主义是错误的,你不是机会主义。中央苏区失败了,将来会重新检讨总结的。现在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必去计较了!”

  “我还怪什么?垮的垮了,死的死了,我还怪什么。只要老首长肯收留我,我就跟着老首长从头干起。”

  “这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央苏区的失败,不等于中国革命的失败,中国革命是一定会成功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我们要吸收教训,另想办法,争取革命的胜利!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突围出去。你对这一带的路熟不熟?”

  “我是信丰本地人,参加革命以前又跑过行商,对这一带很熟哇。”

  “那太好了。”陈毅兴奋地说道:“你赶紧吃点东西,你边吃边听我讲,等你吃完我们就上路。”

  曾纪财弄明陈毅要到油山的意图后,咽了一口饭说道:“敌人已在上坪一带设下多重包围圈,两位首长要顺利到达赣粤边的油山,就必须化装经过敌人的封锁线。这样,人越少越好。正面过河怕不行,可以绕到上游去偷渡,我有把握。”

  项英对曾纪财不熟悉,对他的建议未置可否,而是把咨询的目光投向陈毅。

  陈毅明白项英心里的顾虑,现在形势越来越严峻,不少同志就是因为叛徒的出卖而身处险境的,可是陈毅对曾纪财的为人和品质十分了解,认为他是可信任的,便信任地对曾纪财说:“行,就我和项英同志两人跟你走,一路由你安排,一定要确保项英同志的安全,不能有任何差错。”

  曾纪财化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说:“放心吧,就是砍下我的脑壳,也要保证两位首长的安全。”

  陈毅和项英在旁边商量了一会,决定部队由大队长带领,分散突围。他们两人则随曾纪财单独走,这样机动些,也不影响大队伍的行动。

  随后,项英对随身的几个警卫员说:“当前形势十分紧张,不能集体行动了,明天就要分散突围。但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斗争,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你们抓紧睡觉,天亮好行动。”

  警卫员们紧张了一天,又累又乏,很快睡着了。

  半夜时分,项英和陈毅穿上当地百姓衣服,趁警卫员都睡着后悄悄上路了。他们两人身上各绑着一个装钱的布袋,里面都是党的经费。

  曾纪财轻车熟路,带着他俩。专门拣敌人不知道的崎岖小路走。

  这是个漆黑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崎岖,地面上的泥土经雨水冲刷浸泡后变得十分松软,而且藤蔓遍地,稍不留神就有滑倒或绊倒的危险。项英眼睛近视,陈毅腿上负伤,曾纪财一路掺扶着陈毅,三人走得很慢,还是摔了无数个跟头,成了“泥人”、“水人”,但已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要能突围出去,保住性命就是胜利。

  眼看山下到处是敌人,曾纪财把他俩带进大山深处的山洞里先藏几天,打算等敌人松懈下来再走,这样比较安全。白天,他们从山洞往下望,可以清楚地听到搜山的敌人虚张声势的喊叫,到晚上,漫山遍野都是敌人点燃的火光。只有下雨时,才算清静一点。陈毅感慨到,之前怕雨,下雨路滑不好走;现在盼雨,一下雨,敌人就不出来,心里才能舒坦一点。

  一个星期以后,山里又恢复了平静,曾纪财冒险出去侦察,发现突围的队伍都走了,敌人也收缩了,只在牛岭驻了一个连、马岭驻了一个排,每天出来到庄户人家发传单,叫嚣着“赤匪”已经消灭。一些村民见战争过去也出来耕田了。曾纪财还打听到,那晚他们离开后。敌人次日就占领了上坪。危险就在瞬间。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借着漫长的夜色,三人悄悄下了山。为了安全保密,项英化名老周,陈毅化名老刘,曾纪财带着他俩昼伏夜行,四天后到达赣县王母渡附近的一个村庄。

  桃江是赣江源头之一,发源于全南县最高峰饭池嶂主峰,流经全南、龙南、赣县、信丰等境,汇入贡水。桃江以东主要是苏区,人们习惯称从苏区来的人为“河东人”。王母渡是桃江一个重要渡口,敌人把守很严,修了一群碉堡。好在曾纪财人缘熟,找到当地一位医生帮忙,决定趁第二天圩日混渡过江。

  早上7点多,太阳东升,浓雾渐渐散去,渡口边挤满过江赶圩的人们,有担干柴的卖山货的走亲戚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负责渡口把守的粤军士兵见人群越来越多,只好草草检查一番,便让人上船。

  项英、陈毅头戴竹笠,身穿短褂,一身当地人打扮,混入十几个掩护的村民中,顺利登上渡船,渡过桃江。

  上岸后,经过一天跋涉,他们天亮前来到信丰县牛颈的鸡公山。这一带都是光山,只有一些小竹林,他们就藏了进去。

  曾纪财说:“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全家都被反动派杀光了,只剩下个老岳母还在。她的儿子也是红军,随中央红军长征走了,岳母现一个人过生活,就住在离这十里远的青石下村,我打算半夜里去敲她的门,估计她不会出卖我们的。”

  项英和陈毅对视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

  半夜12点,曾纪财独自下山,摸到岳母家,一处独家独院的泥砖瓦房。他先躲在房后竹林里观察很久,确定安全后,才上前敲门。然而,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曾纪财以自己的小名喊:“开门吧,阿妈,我是戊戌子,戊戍子回来了。”

  里面还是不吱声。

  曾纪财起初怕人听见,还是小声喊,后来怕老人家耳背听不见,禁不住放大声喊:“我是戊戍子,我从河东回来了。我是您的女婿,我的声音还听不出来吗?不看我面子,也要看您的闺女,不看您闺女面上,也要看革命同志啊,开门呀。”

  里面还是一片沉寂,丝毫反应都没有。

  他足足叫了两个钟头,但还是没有把门叫开,用一张纸条写上他们所在的位置,塞进门缝里,失望地走了。

  陈毅见他空手而归,安慰说:“不要紧,再等等,或许老人家有难处。”

  次日中午,来了一位老太太,不是曾纪财的岳母,而是他的舅妈。舅母脸色憔悴,满头白发,低声说:“阿财,你岳母病故了。家里现在是我和你小舅在住。这段时间村里很乱,经常有白狗子冒充红军伤病员,来敲村民的门,尤其是这些红属的家,特别受监视。”

  曾纪财问:“那村里还有自己人吗?您知道哪里有交通站吗?”

  舅母说:“白狗子来了,杀了很多人,抓了很多人。向着革命的,大多被镇压了。附近可能还有交通站,但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说罢,从篮子里拿出一大碗饭菜,嘱咐说白天别露面,晚上可以睡到她家里去。

  晚上,三人来到舅母家。舅母亲自下厨,把养了两三年的老母鸡宰了,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多少天来,他们才算吃上这样一顿好饭菜。

  通过舅母,知道长安圩有个老篾匠还在。这个老篾匠是党员,估计还没有出事。第二天晚上,曾纪财费了一番曲折,找到老篾匠的家。

  屋里有几个人正在抽烟谈天。曾纪财轻轻敲了几下窗子,屋里立刻吹灭了油灯。曾纪财对着窗子轻声说:“我是老曾,从河东过来,请开门。”不料屋里人不仅不开门,还大声骂道:“你是土匪,打短棍的,再不走,我就报告广东军来抓你。”

  曾纪财垂头丧气地回到山上汇报。陈毅、项英分析情后认为,长安圩里驻有粤军,群众有顾虑,但他没有当场抓起你来,就还有文章,明晚你再去一趟。

  果然,第二天傍晚,老篾匠只身找上山来,解释昨晚不开门是因为身边有靠不住的人。交通员已安排好,前来接他们三人进村。

  第四天夜晚,交通员派了两个农民带路,还准备了茶水和干粮,把三人送到梅林坑交通站。随即,交通站又派人护送到信丰县山蕉坑信康赣县委驻地。

  县委立刻报告了特委。特委派人将项英、陈毅、曾纪财三人接到油山的南雄县廖地村,和特委领导人李乐天、杨尚奎等顺利接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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