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断迭代更新的无障碍环境支持下,如今,我们正看到越来越多有障人士走出家门,重构和许多健全人士一样的人生可能性——开始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可以在学校读书升学,可以在就业探索自己的价值。
在这当中,越来越多有障人士考进了过去以招收健全人士为主的普通学校里,期待一点点摘掉“障碍”的标签。
过去几年,广州日报民生工作室先后见证了从未招收过盲生的高等音乐专业学府以及普通本科院校走进了全盲学生,推动过有障“准大学生”的社会化支持,而这一次,同样提前介入了一位有障学生的大学入学支持。
其实,这些故事里,需要被看见的不是“孩子励不励志”“学校是不是包容”,而是那些大家都“头疼的细节障碍”上,如何通过有效的技术和方法实现“障碍的跨越”,真正需要通过叙事来告诉大家的是——
我们知道彼此可能担心“有没有盲道斜坡”“老师懂不懂特教”“学生能好好相处吗”,而这些其实都是可以有“低成本”“可实施”的答案在的。而如何找到一所普通学校通往这些答案的路径,是真正需要被关心的。
9月13日清晨6点,天还没亮透,蔡仙佑已经醒了。
这位18岁青年因为从小伴随脑性麻痹,导致四肢运动功能受损,日常出行需要轮椅辅助,手部力量也欠缺。从小到大,他都在特殊教育学校读书。而今年,他顺利考上了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一所非特殊教育类的普通大学,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数字媒体技术专业。
9月13日,就是报到第一天,仙佑和妈妈一起坐地铁到了太平站,赶第一班接驳公交前往学校。仙佑满是兴奋,而妈妈则是既兴奋又紧张。她表示,前一天晚上,自己辗转难眠,既为儿子考上大学高兴,又担心一个坐轮椅的学生是否真的能和一所以接纳健全人士为主的普通高校互相适应。
但这些忧虑,很快就消失了。
“地铁是全程无障碍,接驳公交也备了斜板,方便推轮椅上下车。”妈妈说,“学校很多细节都是很暖心的,包括高低落差地方确保有斜坡,上课的地方都能到达,无障碍厕所能用上,宿舍够便利。”在妈妈看来,当一个环境可以为个体提供无障碍支持,那仙佑乃至更多有障人士其实可以摘掉标签,重新成为一个“普通人”,继而探寻自己的价值。
顺利“找到组织”的仙佑。
0.9公斤开始的人生
蔡仙佑的人生是从0.9公斤开始的。
作为一个28周的早产儿,他被确诊为痉挛性脑瘫,运动功能受损,四肢肌肉僵硬。医生说他可能永远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奔跑跳跃。但仙佑的父母没有放弃,6岁时带着他从老家来到广州,进入广州康复实验学校。
这是一所专门接收脑瘫儿童的特殊学校。当时,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全程照护仙佑的学习生活。平时,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爸爸在黄沙海鲜市场卖海鲜支撑,那是个24小时营业的地方,虽然有轮班,但每天也要干12小时。
而仙佑在康复学校的12年里,总是藏着一股劲,他努力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学校鼓号队的主力键盘手,五年级开始自学键盘,后来加入广州市少年宫“雨后彩虹”融合艺术团合唱团,到世界各地演出。
仙佑和广州市少年宫、星海音乐厅的老师参加活动。(受访者提供)
他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自己最喜欢的科目是英语,因为可以通过英语了解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聊到兴头上,仙佑还会自然地蹦出几句英文。而当媒体记者问及父母对他的期待时,仙佑思考了一会儿,说:“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但仙佑的目标不仅如此,他相信自己可以创造很多价值,所以他参加各类活动,去做志愿者,普及倡导无障碍文化和残特奥知识。今年,在满分450分的高职高考中,他还以324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数字媒体技术专业。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人都很高兴。
但高兴之后,担忧也随之而来。
对仙佑而言,妈妈没办法一直陪着,未来的路终要自己走。
“我是第一次踏入普通学校的大门,肯定跟以前特殊学校学习的东西有些落差、有些偏差。”仙佑把大学称为“小型社会”,也会担心学习跟不上,道路出行会遇到障碍,更担心和同学相处会有问题。
妈妈也有自己具体的担心——在大学里,宿舍在几楼,有没有电梯,教室的桌椅他能不能用,食堂怎么打饭,厕所有没有无障碍设施,她甚至还特地为仙佑准备了两个电动轮椅——因为这些在普通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仙佑来说都可能成为巨大的障碍。
一次“提前入校”
实际上,不仅仅是仙佑妈妈在担心。此前,仙佑获取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信息很快传开了,他身边的老师以及长期关注无障碍议题的广州日报记者,在为他感到开心的同时,又有着和仙佑妈妈一样的担心。大家当时就说,“或许可以提前对接,一起为无障碍铺好路,避免‘临时出岔子’”。
是在广州日报记者以及多方联动下,大家后来和大学对接上,了解到学校其实也正在为无障碍环境支持做筹备,于是一拍即合,决定以实际踩点发现实际需求。
自己亲身体验“考察”无障碍的仙佑。
8月27日,学校还没开学,学院工作人员便提前带着仙佑、仙佑妈妈以及关注无障碍建设的公益人士一同“踩点”,通过这一方式构建校园无障碍建设优化清单。
也是那天,大家把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食堂、厕所都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卡点、痛点。一位同行者回忆道,学校的大部分路道平坦,且也都配备了斜坡。
开朗的青年仙佑。
“教室的话,仙佑需要使用助行器进入教室,坐在第一排位置最合适,刚好仙佑也喜欢坐第一排听课,住宿方面也是配备了一楼具有无障碍改造的宿舍。”一位同行者回忆道,其实学校原来的无障碍建设已经很不错了,提供的支持也很足,但无障碍本身是一个动态的发展概念,需求不断在变,而且细节很重要。
那天,大家也的确发现了“一些平时很容易忽略的痛点”,“而且还好提前发现,有了充足时间应对”。
仙佑尝试在门口换上助行器后再进入课室。
踩点当天,大家发现教学楼虽然在门口配备了斜坡,教学楼内部配备了电梯,但教学楼内的夹层无法通过电梯到达,万一仙佑选的课是在夹层,那数级台阶便会成为他前往课室的“最大阻碍”。
此外,一楼虽然配备了无障碍厕所,但因为长期无人使用,厕所硬件需要更换。而宿舍虽然设在一楼,但轮椅较宽,无法通过门禁。
第一次看到专门安排的宿舍,仙佑和妈妈乐开了花。
在现场,有的无障碍需求当场找到了答案,像轮椅要进入宿舍,可以改为在一般门禁旁设有的宽通道通过。与此同时,学校工作人员一一把发现的更多“需求”记了下来,同行者也基于自身经验分享了一些无障碍环境建设思路。
值得关注的是,9月13日当天,当仙佑和妈妈来到学校,大家突然发现,“无障碍环境更完整了”。
仙佑“考察”了宿舍的无障碍设备后说“非常顺手”。
原来,在仙佑报到前的这段时间里,学校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改造。宿舍安装了淋浴凳和扶手,花洒调低高度,床铺进行加固。课程安排方面,第一学期的课基本都在一楼,只有几门课在电梯可达的七楼,而且避开了拐角处需要爬楼梯才能到达的教室。
仙佑的班主任张泽峰告诉记者,无障碍卫生间也已经更换了硬件。
不要标签,只要平等
不仅如此。记者了解到,直到现在,该学校的无障碍改造仍在进行时。像无障碍厕所接下来还会更新标识。
学校工作人员表示,“另外我们教学楼门口也会基于轮椅路线新设一个无障碍通道,避免轮椅使用者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到电梯口。不过无障碍环境的确是一个需要基于需求不断完善的概念,我们现在还发现了饭堂窗口较高,轮椅使用者打饭困难等新问题,目前在考虑怎么结合志愿服务回应及时需求,然后逐渐推动无障碍建设”。
报到当天,仙佑到饭堂打饭。
而仙佑妈妈表示,目前自己也还会驻校陪读,“仙佑一只手要控制轮椅,另一只手力度不够端饭,只能我给他提前打饭。”她说,“其实学校的持续性行动给了我们很多温暖,我们也相信这些不仅是为仙佑准备的,而是为更多的有障人士与普通大学相互适应铺就更多基础。别人遇到同样的问题时,知道要关注什么,怎么解决。”
学校的公共无障碍厕所经过改造已经方便好用。
但无障碍并不是大学的全部。仙佑知道,自己大学的核心是学习。报到当天,他在路上遇到了同专业的学长学姐,聊起专业和未来,非常投机,最后还加了微信。“我的心情挺激动的。”仙佑开心地说,“能够见到新同学也挺期待。”
而对于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仙佑有很多规划:多参加社团活动,学习视频剪辑,将来还打算专插本。
仙佑和同学学长们合影。
“我觉得这个专业挺适合我的,适合在家里进行动手操作去实践。”仙佑说。“希望我能在三年大学生活中努力学习,与大家共同进步,共同成长,成为最好的自己,不断突破更新自我。”妈妈则表示,“我们这个群体并不是弱势,我和仙佑都认同的一点是:虽然我不能走,但我在知识方面,我们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仙佑就是要在大学里,通过努力摘掉自己的标签。”
仙佑报到当天就收到“爱心大礼包”。
班主任张泽峰对仙佑的期待很实际,他说:“希望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数媒专业上更好地有所增长和精进。这个专业很适合他,如果认真学好,未来就业方面,或者自己创作,完全可以自食其力。”
记者手记
很多人可能觉得,一所学校没有基础的盲道、斜坡、“一米视角”的无障碍全套设施,也没有相对应的特殊教育资源,怎么可能和一个有障学生“完美契合”呢?但实际上,我们发现,很多的无障碍其实是可以一步步通过实际需求的交流沟通发现并回应。
无障碍环境的构建,本身的回应成本并不高,但关键是跳出“自我的专业中心”,学校可以相信无障碍环境构建也可以咨询相关的专业人士,相信他人可以提供可操作实施的方向,相信可以在提前和学生交流中找到答案。
而我们对无障碍议题的讨论,肯定需要积极地抛出议题,但抛出后,也不能把无障碍单纯地视为“平等权利”的观念之争,而是要直接看到“做不到”的卡点在哪,然后用行动告诉大家,解决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硬件有硬件的改造方法,临时应急有临时应急的志愿服务技巧,而观念和具体障碍认知又有具体的科普方法。只有一起思考如何构建无障碍支持体系,拒绝“把所有挑战混着一起,然后针锋相对”,才有可能创建一个行动的平台,然后力往一处使,解决真实的问题。
这个过程中,大家要看到问题其实是隐藏在很细节的点上的,而且是要分类并具体解决的,比如“脑瘫具体的身体障碍是哪里,我们会不会有认知的偏差”“无障碍厕所的门和扶手还能不能用”“上课的话怎么顺利到达课室”“考试能不能建立一个合理便利方法”“如果需要特殊教育辅助怎么办”……
而解决方法其实也是很多元的,比如“感受到抗拒时,邀请实务工作者入校科普减少认知偏差带来的不友好”“没有斜坡的话也可以临时添置可移动斜坡”“一些辅具可以在社会上借或者租用”“如果需要影子老师,也可以多方筹措经费,合理购买服务”“没有无障碍厕所也可以寻找其他工具改造”……
大家需要关注的已经不单单是社会有没有爱心,以及有没有“无门槛的接纳”,而是围绕一个个体的成长需求,怎么去构建或寻找无障碍的支持方法,让不同的个体追逐自己的成长方向。
而提前的跨学科交流对接、资源转介,往往是推动平等友好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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