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面雨》由作家王心钢、廖春艳共同创作,讲的是长征后南方的革命故事。有关红军长征的书很多,但多是记录二万五千里长征过程的,对于长征中留下的人却关注较少。在强大的“清剿”力量面前,这些“留下的人”是不容易的,他们不仅要艰难地活下去,还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评论家温阜敏表示,当他看到这部历史与艺术交融而成的作品后,感触颇多。作者善于把握天时地利人和条件,乘时代呼唤红色文学的东风,选择以本土为主的红色题材填补空白,让读者了解革命的初心与践行。同时,作品还整合了一系列的历史文献、回忆录、传记等,梳理了三年南方游击战争的历史脉络,描绘出了一幅完整的南方革命的基因图。
今天,让我们来品读《锋面雨》第五章:血路。
1
当听到老母亲为保护他而跳河自尽的噩耗时,身在红军大学的蔡会文嘶哑地喊了一句“母亲——”,一下了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蔡会文本是豪门逆子,其父蔡开先是湖南攸县凉江乡山田村一个新发迹的暴发户,家有数百亩田地,为了光宗耀祖,他送老大蔡南阶、老二蔡会文外出读书。谁知在长沙读书的蔡会文不仅悄悄加入了中共,还回来革老子的命。
这年寒假,他一进家门,就把父母叫到一起,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破产!把粮食、田土、山林分给农民!”这一席话父亲气得如丧考妣,嚎啕大哭,大骂儿子是“逆子”。蔡会文可管不了这么多,在山田乡农民协会成立大会上,号召贫苦农民团结起来,翻身解放。会后,他先将参加大会的贫苦农民带到自己家里,开仓分谷。每个贫苦农民都分得一担粮食和一块银元。
“马日事变”后,长沙城里国民党右派大杀共产党人,革命进入低潮。蔡会文逃回家,想弄点盘缠好到武汉找党组织。母亲跪在地上挽留他:“崽啊,你当真吃了迷魂汤吗?你看看外面死了多少人呀,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我们这两个老骨头想想?难道你真的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蔡会文轻轻地扶起母亲,回答道:“娘!请恕儿不孝,我这一生只信奉共产主义,其他事无法顾上了!”说罢,毅然踏上征程,没想到竟是和父母亲永别。
随后,蔡会文跟随毛泽东参加湘赣边秋收暴动,上了井冈山,他历任红四军军官教导队党代表、第二纵队第一支队政委、红一军团红三军政委、江西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湘赣省军区红军总指挥兼红八军政委,在一、二、三次反“围剿”战中屡立战功,深受毛泽东的器重。
当时党内左倾错误路线盛行,他被剥夺了军队领导职务,转到地方。然而,“极左分子”并没放过他,1933年的秋天,他们派出一支武装小分队专程赶到数百里外的湖南攸县凉江,将蔡会文的老母亲(其父已病逝)抓到江西永新关押数月。为了不连累儿子,老母亲趁人不备,跳入滚滚东去的禾水河。这一噩耗犹如晴天霹雳,让蔡会文痛苦不已。他的警卫员要找那些人报仇,被蔡会文下了枪,关了禁闭。
1934年10月红军主力长征前,蔡会文被重新启用,任命为赣南军区司令员,留在中央苏区。大敌当前,蔡会文本是反对继续开展大兵团作战、主张游击战的,但中央分局以大局为重为由,他也只好服从。
进攻,失败,豁出去拼,仍然是失败。眼看得部队越打越少、苏区越打越小,蔡会文痛心疾首,内心充满迷茫。这时候妻子王兰英来信告诉他,为他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给她回信。直到1935年2月底,中央分局作出突围决定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3月4日,部队决定正式突围,然而临出发前,还有个别负责人不肯分散行动,仍想和敌人搏命。蔡会文便一个个做动员解释工作,并与中共赣南省委书记阮啸仙联名下了一道手令,催促部下迅速下定决心:
林、匡支队长
刘、吴政委
现在仁风山区敌是一个团,营龙布一个营,两个营,安远增兵一个师,安息石背一个团。
根据上述情况不能集中,按你们那样没有办法突围到白区去。另一方面,行动犹豫不决,这样行动,前途不可乐观,甚至有被消灭的危险。
因此,你们的行动应以连或两个连为单位,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到三南与河西各地活动。详细计划由你们决定。此时,任何犹豫不决都是等于帮助敌人自杀的方法。
蔡会文
阮啸仙
三月四日十时
仁风山上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雷声夹杂着炮声、枪声不断地从远处传过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很明显,敌人的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必须抢在敌人的合围之势形成之前突围,不然后果无法想象。在古树参天的丛林里,赣南省委、省军区机关人员和战斗部队共一千八百多人都静着听蔡会文作行动部署。
蔡会文摊开地图,沉着地分析说:“这次突围,任务很艰巨。由马岭到观音渡一线的敌人是粤军余汉谋部,在数量上五倍于我,且装备精良。他们用堡垒严密控制的地方,正是我们必经之路。我们要冲过云河、马岭和牛岭这三个主要关口,尤其是牛岭敌人第三号堡垒,可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部队才能通过。”
大家神情肃穆,心里都明白,今年1月,红二十四师就是在牛岭吃的大亏。
蔡会文扫视了众人一眼,下令道:“我决定,以一部分队伍为先头部队,并指定重机枪连到牛岭后迅速抢占制高点,以掩护先头部队,拿下敌人第三号堡垒;省军区司令部、省级机关和警卫连,编在队伍中间;另一部分队伍,在后面担任后卫和做收容工作。”
蔡会文讲完话,又到各个队列中检查指战员们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从干部到战士,从省委领导成员到一般工作人员,每人除了一支武器、两百发子弹、一条干粮袋之外,连个背包都没有带,一个个显得那样精干、利索,无牵无挂。连省委书记阮啸仙也是全副戎装,他虽然身体欠佳但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给了战士们很大的鼓舞和激励。
时年37岁的阮啸仙是广东河源人,中共早期党员之一,著名的农民运动领袖,第一任中央审计委员会主任,1934年9月,调任中央赣南省委书记兼军区政治委员。蔡会文心里明白,在这支队伍中,数阮啸仙年岁最大,资格最老,体质最弱,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别说行军,连讲话都感到吃力,怎么经受得了这样残酷的突围呢?
蔡会文扫视了队伍一眼,叫了句:“光荣连一班班长余虎出列。”回头对阮啸仙说:“啸仙同志,你身体不大好,行军不大方便,我给你多找了一个警卫员。”
“啪”的一声,余虎行了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阮啸仙感受到蔡会文的关心,带着广东腔连说:“好嘢,好嘢!”
蔡会文为缓和紧张气氛,说:“出发前,我忽生灵感作了首诗,念给大家听听,如何?”
阮啸仙知道蔡会文古文底子好,平时爱即兴写诗,便说:“快念来听听,以壮行色。”
蔡会文站在一个土坡上,清清嗓子,高声念起来:
连天烽火炮声隆,惜别赤都情意浓。
重围突破万千重,挥戈直指油山中。
“好一个‘挥戈直指油山中’。”阮啸仙带头鼓起掌来。
2
当天下午,部队刚出发,就遇上倾盆大雨。蔡会文带着前锋部队走在前列,并让少共省委负责人陈丕显紧跟其后,他特地叮嘱道:“阿丕,你个子小,就在我身后跟着,小心别走丢了。”
陈丕显是福建长汀人,化名阿丕,当时只有十八岁。雨太大,头顶的竹笠根本挡不了雨,阿丕已淋成了雨人,全身寒意四生,但听到司令员一席话,仍是心暖暖的:“放心吧,司令员,我能跟上,丢不了。”
蔡会文带领部队一路南行。夜里,雨渐渐小了,但树林中到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山谷,翻过山腰,沿着羊肠小道蜿蜒前进。下过雨的山道,泥土松软,被踩踏过后满是泥泞,极易打滑,所以走在后面的队伍不断有人摔跤,爬起,再摔,再爬起,摔倒时比走路时还多,一路磕磕绊绊,但大家都咬牙坚持前进,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路过一个村庄时,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枪声,先头部队马上向两旁散开,作好战斗准备,但很快又没了声息。蔡会文令侦察班进庄搜索,才知道那是一些流氓地痞组成的“靖卫团”,误以为他们是白军,鸣枪以示“欢迎”。
蔡会文笑笑说:“白军来了,神神鬼鬼也都出来了。好吧,我们来个顺手牵羊,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一会儿,连长黄兴洪前来报告说:“已经解决了。俘虏了二三十人,还有几支烂枪。请司令员指示如何处理?”
蔡会文回答得很干脆:“为首作恶的从严,被迫胁从的从宽。”
队伍继续前进。天黑路滑,山路实在难走。有的战士刚爬上山坡,又吱溜滑下来,再继续上爬,反复几次,也没有叫苦叫累的。
队伍到达马岭附近时已是凌晨3点多,蔡会文叫部队稍事休息,吃点干粮后,立即进入战斗准备。好几个端着长枪的敌军哨兵不停地在站岗巡逻,这一关看来要硬闯了。
东方刚刚露出曙色,马岭两山间突然爆发出炒豆般激烈的枪声。粤军企图以密集的火网堵住红军的通道。
“给我打。”蔡会文亲自指挥机枪连用猛烈的火力压住敌人的堡垒。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先头部队如龙似虎,猛打猛冲,迅速地越过马岭、牛岭这两道关口。
然而,紧跟其后的省党政军机关行动缓慢,越过牛岭时,遭到了伏击。敌人凭借优势兵力和堡垒群,以猛烈火力交叉射击,把红军队伍拦腰切断。
蔡会文沉着地发出命令:“命令占领牛岭以东高地的重机枪连,用炽烈的火力从侧背打击敌人,接应后续部队前进;狙击班从西面斜刺里插向敌人的第三号堡垒,坚决把它摧毁。”
出发前才调到狙击班的战士唐大炮匍匐前进,登上山坡,趁敌人寻找目标的间隙,紧冲十来步,迅速挨近堡垒,把绑在一起的两颗手榴弹塞进了三号堡垒。随着轰隆一声,三号堡垒哑然无声。
“这下干得够本啦,起码五十个。”唐大炮手里拿着一挺快慢机枪,朝着溃退的敌人大声地说。谁知话音刚落,“嗖”的一颗流弹,唐大炮应声倒下!
“为唐大炮烈士报仇!”狙击班班长端起唐大炮的机枪,向反扑过来的敌人一阵猛扫,顿时堡垒前敌尸累累。
敌军感受到侧面的严重威胁,集中火力向三号堡垒的缺口密集射击,子弹像飞蝗一样,落在战士们前后左右。蔡会文领着队伍时而匍伏,时而前进。突然,他举起手臂,往西一挥:“朝这个方向冲,猛冲!”
黄兴洪连长和警卫班战士照着司令员指挥的方向,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占领了东面高地;然后用机枪、步枪组成的火力,接应后续部队突围。
正在这时,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的马被击中。刘伯坚个子魁梧,本来目标就不小,加上骑着一匹白马,更加引起敌人注意。战马负伤后,他迅速地跳下来,带着官兵向敌人猛射,一鼓作气冲过了第一号、第三号堡垒。然而,当他们冲出山坳到达信丰唐村时,一颗流弹飞来,击中刘伯坚的左腿。警卫员冲上前,准备架着他走,可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手搭到肩膀,自己也中弹倒下。
刘伯坚不能行走,只能伏在地上用手枪向蜂拥而来的敌人射击,掩护其他战士冲过。最后,子弹打光,他落入了敌人的魔掌。与他同时被捕的还有中央分局办事处副主任梁柏台等。
黄昏,暮霭沉重,枪声稀落。经过一天的激战和急行军,马岭、牛岭已远远地抛在后面。天渐渐黑了下来,雨还在下,没有一点星光,找不到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天然目标。蔡会文凭着风雨刮来的方向,看着指北针上微弱的荧光,来确定前进路线。阿丕紧紧跟其后,幸亏蔡会文个子高,黑暗中依稀看得见他的身影,可以跟着他的身影前进。
羊肠小道上满是泥浆、断树、草丛和石块,战士们一路跌跌爬爬地向前行进着。天色将明,部队来到一座密林里,蔡会文命令停下休息。
官兵们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寒气砭骨。经过一天激战,又走了一夜的路,无力的双眼不时地自动瞌下来。大家随便吃了点干粮,就地铺一层松毛作床,弄一块石头作枕,倒头便睡。
天亮了,侦察班和跟随阮啸仙的警卫员余虎,从山间小径飞奔而上。
余虎见到蔡会文,抽噎着说:“报告司令员,我们首长牺牲了。”只见他两眼深陷,满脸血污,泪和着血滚滚而下。
蔡会文听了一惊,跨前几步,紧握余虎的手,忍着悲痛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
“阮,阮书记牺牲了。”余虎有些结巴说,“阮书记长期带病,身体本来虚弱,连日急行军,十分劳累。当走近牛岭时气喘病又发作了,他不得不停了下来。战斗开始时,他带病指挥,忽然被一颗流弹击中胸口。他喘着气,高呼‘为革命战斗到底’,便倒下了。我摸了摸他的脉搏,已经停止跳动,地上还流着一大滩血……”
余虎眼里噙满泪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没有把首长保护好啊。老子真想一枪毙了你。”蔡会文狠狠地敲了余虎一拳,失声痛哭。阮啸仙可是农民运动的前驱,卓越的领导人啊,叫他如何向中央领导交代?
官兵们听说阮书记牺牲了,都围了上来,一个个神情肃穆。
蔡会文痛哭一顿后,冷静下来,他望着官兵们,轻声说:“圣地埋忠骨,浩气贯长虹,阮啸仙同志和光荣牺牲的烈士们,同我们永别了。让他们留在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吧!”说到这里,他把拳头一握,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们的遗志,坚持到底。”
阿丕清点了一下队伍,刚才这一仗,部队伤的伤,亡的亡,走失的走失,只剩下八十多人了。他苦笑着对蔡会文说:“你这个司令员,如今快成连长了。”
蔡会文倒也乐观:“连长就连长,只要冲出去,我们就是胜利的。告诉负责收容的同志,一定要把失散的战士找回来。”
果然,刚走了五六里路光景,负责收容的同志报告说,有十几个负伤的同志赶上了队伍。蔡会文一把抱住那个领头的战士摇了摇,情不自禁池说:“我还以为你们完了呢。”
“怎么能这样完了呢?敌人还没有尝够我的布尔什维克的打击呢。”战士乐观地说。
“好,给你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打击。”蔡会文被战士的乐观精神感动了,敲了一下他的胸脯。
部队在山里辗转了几天,渐渐摆脱了追兵。趁着东方吐白前,他们在王母渡附近偷渡,顺利渡过了桃江。一过江,油山在望。蔡会文展望桃江两岸旭日东升,万木葱绿,不禁仰首咏起新写的诗作《渡桃江》:
三月渡桃江,江水滔滔不绝。休道人饥马乏,三军心似铁!
过关斩将敌胆寒,破贼围千叠。指顾油山在望,喜遂风云合!
3
原以为过了桃江,与当地党组织联系上后,部队会安全一些。没成想部队挺进到离信丰河十多里处,侦察员报告说前面有粤军把守隘口,后面被甩掉的江西白匪也快要追上来了。
蔡会文心想,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看样子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向前硬闯过去,杀出一条血路来,才有生机。他果断下令:“大家跟我上。趁前方粤军还未摸我方底细,集中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说着,他端起一把机关枪冲杀在前面。
果然,红军一阵猛打猛扫,粤军猝不及防,以为是来了红军主力,赶忙让开一条路。蔡会文率领战士们像秋风扫落叶般击溃拦截的敌人,顺利冲过隘口。
到达信丰河边,一个艄公告诉蔡会文,河对岸有广东兵驻防,河水很深,不能强渡。蔡会文会请艄公带路沿河选择合适的渡河地点,侦察员紧急报告说:“江西的追兵和被击溃的广东兵会合一起,朝我们这边压了上来。”
“来得好快啊。”蔡会文立即指挥部队抢占左边山头一个制高点。
红军刚到山腰,敌人已聚集在山脚下;红军登上山顶时,敌人已控制了整个山坡,并在展开兵力,准备向山顶红军进攻。显然,粤军从江西的追兵口里打听到这只是一支共军“残匪”时,大呼上当,要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由于不熟悉地形,蔡会文上山后才发现这座山是个绝境,前面是个波形大坡,容易上山,谁知后面却是一块断崖,下山则是绝路。
此时,枪炮声大作,山坡上烟尘腾腾。敌人潮水般向山头涌来。红军官兵横下一条心,齐声喊道:“不走了,跟敌人拼了!”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蔡会文指挥部队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敌兵尸体狼藉,在山坡上倒下一排又一排。红军也付出重大伤亡,最后,子弹打光了,便搬起石头,把闯到前沿阵地的敌人砸下去。后来连石头也找不到了。
蔡会文望着山下一面嚷叫一面往上冲的敌人,霍地站了起来,从一个重伤员手里抓过一支步枪,上好刺刀,喊道:“同志们,现在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冲啊!”
阵地前沿,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白刃战,刺刀闪着寒光,鲜血汇成红流。有的同志由于刺得太猛,刀拔不出来。有的接连捅了十几个敌人,连刀刃都钝了,他们又用枪托去砸,最后枪托也砸断了,干脆摔掉那半截子枪杆,徒手抱住敌人格斗……
山谷里回响着冲杀的呼喊,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敌人的强攻,又一次被气壮山河的英雄红军打垮了。
然而,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并没有善罢干休,在山脚下又开始新的集结。粤军官高嚷:“赤匪已弹尽粮绝,坚持不了多久了,冲上去,重重有赏。”
“司令员,我们不行了,您领着同志们突出去吧,敌人由我们来对付!”重伤员们齐声向蔡会文请求。
“我们是共产党员,请党组织给我们最后任务,让我们掩护同志们突围!”
“我们是共青团员,请首长把我们留在阵地上,这就是我们的入党申请书!”
蔡会文为革命十年征战,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催人泪下的悲壮场面。纵然是青山处处有英魂,怎么能忍心把这些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战友丢下不管,让敌人任意对他们虐杀呢?蔡会文把嘴唇咬出了血,绞尽了脑汁,却还是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他知道在这种危急关头,指挥员的沉着镇定是获得转机的至关重要的前提。
他不动声色地在阵地上逐个检查伤员的伤势,只见有个战士撕下自己的一节绑带在替战友包扎伤口,不由眼睛一亮,从中得到了启示。他立即吩咐全体指战员把绑带解下来,一根一根地把绑带连接好,让警卫员拿着,自己领了几个干部沿着崖壁寻找比较隐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最后,他把绑带扎在一座土丘背后的树桩上。
官兵们恍然大悟,蔡司令员要用绑带把大家放下悬崖去。绑带牢牢地扎在树桩上,大家都用激动的目光望着它。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先走。
干部要为战士做后盾,战士都要坚守阵地;干部劝战士先下,战士又催干部先走。推来让去,结果谁也不肯动。敌人的炮弹又在山头爆炸了,他们新一轮的冲锋马上开始。官兵们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人走近绑带处。
“你们几个过来一下。”团长王赤招呼几个团营级干部在一起神秘地叨咕着,根本不把被炮弹掀飞的土石放在心上。
蔡会文急出火来了,喝道:“再犹豫下去,就等于帮助敌人消灭自己!大家听我的命令,给我赶快下山。”说着,他端起一挺机关枪,要到前沿阵地为大家打掩护。
“大家一起上。”不等蔡会文把话讲完,王赤使个眼色,几个干部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蔡会文捆个结实,任凭蔡会文如何挣扎,就是不理睬。
“你们要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集体绑架”,蔡会文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不容蔡会文再往下想,同志们把他拾到悬崖边上,王赤诚恳地说:“司令员,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这支部队,您一定得做个榜样,先下去。”
蔡会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睛顿时模糊了。
伤病员一个个脱离险境,战士们先后下了悬崖,干部们正在替司令员松“绑”。
部队安全脱险了,蔡会文感慨万端,端详着一张张布满硝烟却刚毅的脸孔,异常激动,他诗兴勃发,写下了《突围行军记事》:
料峭春寒融,强敌跟踪,夜行山谷月朦胧。
林密坑深惊敌胆,莫辩西东,血染遍山红。
士气豪雄,餐风饮露志如虹,倦卧茅丛石作枕,若醉春风!
又是连续几天的艰苦长行军。蔡会文他们终于到达油山,在苍茫暮色中,来到了大岭下村。在这里,他们不仅见到了李乐天、杨尚奎、刘新潮等,还见到了项英、陈毅。离开仁风山区的这些天来,蔡会文一直为项英、陈毅的安全担心,谁知他们却先到达油山,悬在蔡会文心上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把蔡会文迎进村后,项英豪迈地对说:“国民党报纸上造谣、吹大牛,说我项英在江西仁风山上被抓获,现在被关在监狱里,难道说我这个项英是假的?”
大家哄堂大笑。
陈毅指着郁郁葱葱的油山说:“这里横跨赣粤两省,号称‘千峰转不尽,十里万重山’,树木遮天蔽日,山中有洞,洞洞相连,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我们就在这里扎下根来。”
项英则点题道:“我看,我们未来的根据地就以油山为中心,广泛开展游击战争,让这里成为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支点。”
屈指数来,从1934年10月20日党中央率红军主力离开中央苏区起,到留守部队最后突围离开中央苏区,他们在“三角地区”坚持斗争,达四个多月的时间。九路突围中,只有两路是较顺利地突出去了:陈潭秋、谭震林率二十四师4个连到闽西;龚楚、石衡中、史犹生率二十四师七十一团去湘南。其他七路都遭受堵击袭击,或被打散,或遭重大杀伤,许多重要领导人英勇牺牲、被俘遭害,或从此失踪。其中有贺昌、阮啸仙、李才莲、古柏、万永诚、梁柏台和周以粟等。
陈毅关切的是毛泽覃。在毛氏三兄弟中,毛泽覃是唯一能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人,由于卓有战功,曾获一枚二级红星奖章。
1935年4月25日下午,毛泽覃率领的独立师被打散后,他便率领部分游击队员穿山越谷,来到瑞金县一个叫红林的大山中。高山上有个村子叫黄田坑,他们便夜宿村里。不料第二天拂晓枪声大作,敌人追上来包围了村子。毛泽覃命令队员们撤往后山,自己则跑到门外一个高地,端枪扫射涌来的敌军,以掩护大家撤退。
队员们迅速撤退了,而毛泽覃却再也无法突破敌人的包围。一阵枪弹飞过来,射中了毛泽覃的左右腿,鲜血染红了草地。毛泽覃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双腿跪在地上,继续朝敌人射击。更多的子弹飞了过来,穿透了他年仅30岁的身体……
这半年来,最大的损失不仅是丢了地盘,而且武装力量大为削弱。项英后来总结这一阶段之所以失败有三个原因:一是准备不足。中央匆匆决定突围,没有对留守的党组织和部队进行有计划地部署,连他这个主要负责人也是提前半个月才知道的,其他成员更加没有精神准备。而因为出于保密考虑,基层党组织和群众更加不知道,没作任何准备。二是估计不足。总以为主力红军还会打回来,对严峻的敌强我弱的形势认识不足,还保持正规军的编制和井冈山游击战争的方式,集中兵力与敌人硬打硬拼,牺牲很大。三是没有改变斗争方式,迅速将队伍分散打游击,错失了突围的最好时机。
4
第二天,军政会议正准备继续进行,李乐天进来报告说,刚才接到山外送来有情报,说粤军余汉谋部已制订全面“清剿”计划,将对油山进行包围和进攻。项英和陈毅商量后认为,油山不可久留,机关和部队必须分散转移。
李乐天说:“狡兔还有三窟,这一着我早准备了,你们跟我换一个地方开会。”
随即,他带着大家转移到大庾县河洞乡长岭村沙湾自然村,在半山腰中的农民罗学文家中继续开会。这就是著名的“长岭会议”。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视野开阔,一眼可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延向山外,便于发现进山的敌人,背后是高山密林,容易疏散隐蔽。
开会期间,蔡会文部失散的战士陆续归队,阿丕计算一下,增加到三百余人,不禁信心倍增。
项英在会议总结时说到:“这次会议传达学习了中共中央关于分兵开展游击战争的指示,客观分析了当前形势,批判了革命悲观主义和死打硬拼的极‘左’思想,强调游击战争要以发动和领导群众斗争为主,要求大家迅速转变斗争方式与工作作风,注意积蓄和保存革命力量。我觉得会议开得很好,开得很及时,尤其是会议制定了‘依靠群众,坚持斗争,积蓄力量,创造条件,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方针,决定以南岭山脉为依托,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体,长期坚持在赣粤边开展游击战争。这对于我们今后开展工作有重大指导意义。”
项英最后说:“根据会议确定的‘统一指挥,分散行动’的原则,决定将赣粤边地区的红军和游击队整编为四个大队和若干独立的小分队,每个小分队由十几人、二三十人组成,便于分散活动,其中,由向湘林率领一支三百多人的骨干队伍,到江西的信丰县与安远县交界地区,开辟新游击区,并向三南发展;曾彪的油山游击队转向信丰的崇仙一带活动;蔡会文率两个大队约三百人向湘粤边转移,建立湘赣游击区,和赣粤区联成一片;而特委机关则向北山转移。”
陈毅补充道:“分兵后,赣粤边共有五个游击区:即油山游击区(江西信丰与广东南雄交界),北山游击区(南雄西北帽子峰周围),信康赣游击区(以大龙地区为中心),南山游击区(三南和南雄交界),上犹崇义游击区(赣粤湘三省交界)。各个游击区相对独立,各自为战。”
项英把蔡会文、向湘林叫到身边,交代说:“这次分兵,你俩所带的队伍最多,担子最重,尤其是会文,你要想方设法和争取与龚楚的部队和中共湘赣省委谭余保他们取得联系,这样我们的游击区就可以联成一片。”
蔡会文说:“放心吧,湘赣粤边这一带我都熟悉,找到他们并打开局面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们过去的。”
陈毅竖起食指对蔡会文说:“会文同志,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谁啊?你尽管说。”蔡会文爽快说,“首长开口,岂敢不给?”
“就是他。”陈毅指了指蔡会文身边的阿丕,“他和刘新潮都是十八岁,留他下来好做青年人的工作。”
蔡会文原以为陈毅会要一个军事干部,没想到要的是自己喜欢的阿丕,但既然答应也不好改口,便说:“好啊,阿丕跟着首长更有发展前途。”
会后,大家迅速分头准备。陈丕显没想到自己要与蔡司令员分开,有点依依不舍。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蔡会文刚结束出发前的检查工作,阿丕迎头走到他的身边,嘴里喃喃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丕,你还有什么要说吗?”蔡会文见阿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和颜悦色地问道。
阿丕本来想好了一肚子话,可是让蔡司令员这么一问,嘴却张不开了。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位可亲可敬的年轻将军。
从中央苏区突围到达油山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时间里,阿丕与蔡会文几乎是寸步不离,形影相随,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
蔡会文看出了阿丕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诗稿,说:“革命者一无所有,临别我也没有什么送你,就把我一路写的几首拙诗送作个留念吧。”
阿丕最喜欢的就是蔡会文诗稿,不禁喜出望外:“太好了,这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部队离村走出了老远,阿丕还是一直陪伴在蔡会文身边,送了一程又一程……
就在阿丕送别蔡会文时,项英、陈毅也来为曾纪财送行。特委为加强与原中央苏区的联系,决定成立中共信康赣县大龙中心区委,派曾纪财任中心区委书记,以加强大龙地区的工作。
陈毅指着地图跟曾纪财分析说:“大龙地处信丰、南康、赣县三县接壤处,包括信丰的牛颈、星村,南康的龙回、三益和赣县的大龙、立濑、王富等地。虽然这一带没有大的回旋余地,但它与中央根据地仅隔一条桃江,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
项英点了一支烟,插话说:“没错,一旦敌人占领这个地区,我们要想与中央根据地取得联系就更加困难了,所以老曾,你此行的任务很艰巨啊!”
项英深深地吸了一口黄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首先你要设法尽快地与当地的交通员联系上,恢复和健全大龙中心区各级中共组织,然后建立一套新的工作方法。”
曾纪财坚定地说:“我保证完成任务,一定不会辜负两位首长的重托!我正好认识那里的一位同志,我俩曾一起抬过担架,后来他老婆生孩子,他就回家去了。他跟当地人很熟,我直接找他联系就行。”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不能让敌人钻了空子。”陈毅提醒道。
“明白。我会谨慎行事的。”曾纪财点头说。
辞别项英、陈毅后,曾纪财由一个秘密交通员带路,连夜往大龙区赶。不巧,半路上和搜山的敌兵遭遇,两人连忙躲进路边的草窝里。
敌人吆喝着四处搜索,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搜到两人身边。交通员低声对曾纪财说:“看来今天是躲不过了,我们俩人只好牺牲一个。你是负责干部,应当赶紧走,由我出去把敌人引开。”
曾纪财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交通员就主动站起来,迎着敌人走去,大声说:“喂,别搜了,我在这里。”
敌人一个个用枪指着他问:“哎,还有一个藏在什么地方?”
交通员用手指了指:“在东边,我带你们去。”说着,就把敌人往东边引。
曾纪财悄悄在草丛中爬动,乘机脱了身。
敌人发现上了当,狠命用枪托地打交通员。交通员吐了一口血,不屑地说:“再打也没有用,人家早跑远了,你们抓不着了。”
“丢那妈,老子你也敢骗。”敌人恼羞成怒,用刺刀连续往交通员身上剌,将他活活刺死。
曾纪财远远地看着这血腥一幕,心里悲愤地叫着:“兄弟,我一定为你报仇。”
可是曾纪财至死也不知道这位交通员的名字。后来,他只身到达大龙地区,逐渐打开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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