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26岁的方坚泽来说,不能如别人般行走并成为他的障碍。他不喜欢“残障”“有障人士”这样的标签把自己“焊”在轮椅上,尽管他是“轮椅代步者”,但在许许多多的时刻,特别在思考、工作、交流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与他人并没有不同,甚至,自己的许多想法与能力超过了同龄人——
在过去的20余年里,他以一己之力,在布满“障碍”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快速成长。
“中国首位肌肉疾病持证潜水员”、清华大学无障碍研究院颁布的“致敬无障碍发展”重点关注青年人物认证、“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人物提名”……这种种与“无障碍”相关的标签,是他成长路上的一块块敲门砖。
无障碍是如何从一开始的“利己行动”,转变为“利他行为”,甚至成为他想要奋斗终生的事业?
丨大学时期是无障碍事业的起点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你本科学的是通信工程专业,是什么契机会让你走无障碍的方向?
方坚泽: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大学刚入学时,我非常担忧无障碍宿舍问题。当时我在微博看到甘肃考生魏祥的新闻,清华大学在给魏祥的信中写道“人生实苦,但请你足够相信”,这让我深受触动。我想到,自己作为普通二本学生,该如何在学校生存下去。
于是,我和家人在开学前与学校沟通,学校此前没有接收轮椅学生住校的经验,反馈以往轮椅学生都是在校外住、由家长照顾。我带着敢为人先的精神与学校沟通,最终学校开创先例,为我提供了无障碍宿舍,这成为我向无障碍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我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个无障碍根据地。
独立读大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在此之前我一直与社会孤立,无法独自外出交流学习,也难以进行深入的社会接触。而进入大学后,我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知识,同时提升自己的社会性功能。真的非常感恩学校为我提供的无障碍宿舍,这为我后续的个人学习、成长以及事业发展都带来了重要机遇。
方坚泽(右)在以自己为主角的无障碍主题纪录片展映交流会上分享。
二是我的理念使然。我觉得大学生有理想、有梦想是正常之事,且困难之事往往能吸引众人助力。于是,我思考如何组织同学一起推动学校无障碍建设。一方面,我自身有无障碍需求,而且给自己定下大学四年要独立生活的目标,否则读大学就失去了意义。我将这个目标分享给身边人,在过程中虽遇到困难和不理解,但也筛选出了认可共同理念的人。
我组织了4~5个同学组成小组,成员不分年级和专业,共同点是拥有理想价值观。我们调研学校无障碍环境,总结以往失败经验,发现以往学生呼吁倡导时未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于是我们转变角度,从学校角度出发,考虑低成本、高效解决问题的方案。
经过多版迭代,我们确定了按无障碍厕所、食堂、教学楼、图书馆、人行道的优先级进行改造,并利用学校现有空间,给出廉价高效的改造方案,该方案得到学校党委书记高度重视和认可。
我们还积极与施工队沟通,确保施工到位。2020年学校投入资金进行大范围改造,此后吉林大学珠海学院(现名珠海科技学院)实现了轮椅学生完全独立自主在校内生活,学校也陆续接收更多轮椅学生,并完善了宿舍管理机制。我真切地感受到无障碍环境对学生们极大的意义,这也是我大学时期的无障碍事业起点。
丨从利己到利他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无障碍如何“从利己行动”变为“利他行为”,乃至成为个人事业?
方坚泽:这确实经历了一个过程。
在学校推动无障碍厕所时,我起初只关注男厕,后来觉得既然男厕能推动,女厕也应一并解决。后来有同学告诉我,这一举动在他骨折不便时发挥了很大作用,这让我意识到无障碍不能仅从个人角度出发,因为个人需求有限,而社会需求无限,且无障碍理念本就是为所有人,一个人一生不同阶段都需要无障碍。
经过大学四年学习,我坚定了这一理念。
在研究生学习期间,我积极与内地高校交流学习,如参加清华大学无障碍发展研究学院的线上圆桌会议、讲座,认识到好的设计和环境是通用的,适用于不同群体、不同年龄段和状态的人。
我还与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联动学习,了解到老年人在老龄化过程中也需要无障碍设施,如上下楼梯的扶手,虽对轮椅人士作用不大,但对有一定行动能力的老年人或残障人士非常关键。这让我明白无障碍不是残障群体的专属概念,也应为老龄化社会贡献力量。
工作中的方坚泽。
在澳门科技大学读研究生时,我积极参与学术研究,研究国内无障碍概念演变及模式探索,毕业论文也是关于无障碍发展的主题。我总结出无障碍存在个人主导型、媒体主导型、共治型等几种推动模式,不同模式有不同处理方式和效果,体现出法治对社会无障碍化的推动作用。202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法》出台,对无障碍推进工作有很大的推动。我认为法治力量最重要,社会各方努力次之,学生力量也不容忽视,学生群体有理想,对社区工作等有联动作用。
当时在学校组建的无障碍小组成员,如今也是我一起创业的伙伴。团队建设需要团队文化、高度信任和配合,我觉得自己有使命感,希望带动团队成员成长,保持战斗力和行动力。
从2019年到2024年,个人主导性、媒体主导性、社会共治这三种模式是我个人经历的总结,我更倾向于社会共治模式,因为这种方式能号召更多社会参与和关注。无障碍议题需先关注,再了解,最后熟悉。
如今广州城市建设的无障碍设施已不是有无问题,而是好不好、是否标准完善、能否使用的问题,未来需重视熟悉无障碍标准和法规,我认为在当前社会情况下,社会共治模式最重要。
丨残障人士也能拥有完整的生活体验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你如何定位自己在无障碍事业中的角色和价值?
方坚泽:在无障碍的事业里,我把自己角色定位为障碍朋友跟政府、企业、社会之间的桥梁。虽然说我的个人力量很少,但是我非常迫切希望可以把事情做得实在、到位,也希望尽可能开发一些为社会有用的服务跟产品。
我更希望强调我的身份其实不是无障碍使用者,而是一个无障碍的推荐者。使用者当然是我的一部分,但是人有非常多不同的身份,即便是我身体确实有残障,但是我在工作的时候,并不会体现出残障带来的问题。
当我在跟团队协作沟通、处理文件的过程之中,我没有体现任何残障信息,包括在我的身份信息的传递中,我根本就不需要标注自己是一个残障人士。残障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障碍”的标签,那是因为大家认为“残障”就是不完整,但是在我工作的过程中我是一个完整的角色。
考察黄埔涌无障碍的方坚泽。
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去呼吁的一个新的观念——残障人士也依然拥有没有残障的、完整的生活体验。当然我们是不排斥拥抱障碍的这个概念,但是我们也必须要正视我们自己依然有拥有没有障碍的人生经历部分。
关于这个助残者的这个角度,我欣然接受过去自强不息的一个角色定位,但是我也非常希望能够把这样的能量推进到未来做事业的方面。在澳门学习过程中,我接触到社会企业这个概念,也又阅读了内地非常多的优秀的社会企业的案例。
有很多优秀的社会企业家把商业跟公益融合在一起,产品和服务确实有助于市场的供给,同时帮助到残障朋友。所以我个人的自我定位更多是倾向于成为一个社会企业的带领者。
丨要做一个小而美的无障碍事业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所以你的移山工作室可以说是你的第二个无障碍阵地了?
方坚泽:是的,接下来,移山工作室即将开展无障碍传播策划与咨询等的业务,同时我们也已经顺利推动推动黄埔涌一带的无障碍发展。这个推动不只是简单地做两三个坡道,而是希望能够以无障碍环境建设为切口,激活更多残障就业的可能。你可以看到,琶洲这个地方有很多高精尖的互联网企业,能够包容残障人士的企业比较多,如果这里的无障碍环境也是好的,就会创造更多残障人士就业的可能。
希望通过黄埔涌的无障碍提升,能够带动琶洲的无障碍经济。即便只有10个、20个残障大学生能够进入到这里工作,能够创造收入,解决一部分就业问题,也是令我非常满意的目标。所以我们工作室的目标是希望从小做起,做一个小而美的无障碍事业,稳扎稳打,切实创造就业岗位。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你的人生追求就是无障碍事业吗?
方坚泽:我的人生规划跟普通人是一样的,首先是养活自己,养活公司的团队,未来还会有自己的家庭。本身我自己也是希望当个普通人,只不过是命运没有办法让我做一个普通的角色,只能不断往前走。当然这个命运的道路前面有很多荆棘、很多坎坷,但是为了达成我的目标,我肯定会不断往前进,也会不断召集人马,和我的团队一起达成目标。
丨未来的目标是要跟家庭做一个“切割”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很好奇你是怎么形成这样的观念的?
方坚泽:我觉得我是在大学时期觉醒的,认识到我自己的思想跟家里人不一样的。也就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开始汲取家里的一些养分,再不断形成自己的思想,不断进行对比、挑选、淘汰。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学习到了一个迭代概念——不断地去通过尝试、犯错,来让自己的思想得到更多的一些升级。
这个过程实际是一个比较困难的事情,因为很多人难以怀疑自己、难以自我突破的,也很难突破自己的舒适圈,让其他人去指点我们。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觉得很骄傲的地方,就是我突破了我的过去的教育背景带来给我的限制,也突破了我的原生家庭带给我的思想的限制,而成为了一个能够超越原本老一辈思想的这样的一个新的个体。
热爱生活的方坚泽在工作室门口的小小园地。
广州日报民生频道:很多人觉得你肯定是在一个衣食无忧、充满支持的家庭成长,才会这样既平和又有斗志。
方坚泽:这是很多人的误解。其实我们家是农民工家庭出身,我是在一个外来子弟学校成长起来的。我很感恩我的小学、中学当时能够录取我,即便当时学校里的无障碍环境跟现在比肯定有一定的缺失,但是肯定每个人的价值是这个学校所重视的价值理念。
我的家庭实际上给了我一定的阻力的。在我们这样一个比较传统的家庭中,他们也比较排斥残障这个概念,包括我的妈妈有时会觉得我对她来说是一个束缚。因为思想上的一些差异,他们会觉得我不出门比较好。在做无障碍事业的过程中首先要先处理内部关系、家庭关系,因为来自内在的阻力往往比社会上的阻力影响更大。
家里比较支持我的其实是当时专门照顾我的叔叔,他带我去上学、去菜市场,家里人是比较反对的,但是我的叔叔会带着我去。他很朴实善良,教会我很多在我家庭教育中缺失的东西,包括如何和农民工交朋友、如何买菜、如何生活。所以我觉得未来的目标是要跟家庭做一个“切割”。虽然很难,但这是一个成熟的人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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